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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满世界灌鸡汤的时代,想读一个让生命雄强阔大的血性故事。
在赤裸裸宣示功利的时代,想读一个让灵魂自由飞翔的浪漫故事。
这个故事,发生在西北大漠深处的神秘的野狐岭。
写出这个故事的作家,叫雪漠。
雪漠与骆驼
故事说:百年前,西部最有名的两支驼队,在野狐岭失踪了。百年后,“我”来到野狐岭。特殊的相遇,让当年驼队的灵魂释放出了所有的生命记忆。于是,一个跨越阴阳、南北、正邪、人畜两界的故事,揭开了序幕……
故事里有一个自始至终不现身的杀手,一个痴迷木鱼歌的岭南落魄书生,一个身怀深仇大恨从岭南追杀到凉州的女子,一个成天念经一心想出家的少掌柜,一个好色但心善的老掌柜,一个穿道袍着僧鞋、会算命住庙里的道长,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沙匪,一首末日预言的凉州古谣,几位经验丰富艺高胆大的驼把式,几匹争风吃醋的骆驼,还有一些历史人物如凉州英豪齐飞卿陆富基、凉州小人豁子蔡武祁录,更有岭南土客械斗、凉州飞卿起义等历史大事……
马背上的雪漠
下面的文字,选自雪漠新书《深夜的蚕豆声——丝绸之路上的神秘采访》,而它也是长篇小说《野狐岭》的一个小小局部……
骆驼与骆驼客:他们在远行
雪漠
1
金子很快就够数儿了。卖了两个驼场,开了几个银窖,就够数儿了。你们没有说你们去哪儿,你们用各种的理由把那个目的掩盖了。你们造了很多迷雾。现在想来,那一切心机,终究都没用。你们也躲不过你们的命。人说“人一思考,上帝就发笑”,倒真是这样呢。别说上帝,连我想起,也时不时会发笑呢。
你们费尽了心机,终于起场了。那时节,你们当然不知道,你们的起场,其实也是走向了末路。你们能糊弄了我,但你们糊弄不了野狐岭;你们也许能糊弄了野狐岭,但你们糊弄不了自己的命运。你们兴高采烈地走向自己命中的那个结局。你们可以有无数的挣扎,但你们的所有挣扎,仅仅是挣扎而已。在旋转的磨盘上扭腰的蚂蚁,无论你咋扭,也改变不了那磨盘的转动。
是不是?
你们现在想一下,当初你们的那种兴高采烈,是不是有一点无趣?
当然,起场那天,谁也不会想到末日的。
虽然时令快到冬天,那天还是很热闹,西北五省的哥老会都派了代表来。他们也带来了好些黄货,他们也需要军火。当然,他们有着另一种合法的身份,那合法的身份,掩盖着他们的真实用心。那时,我还不知道,你们的行动,有着更大的背景。
胡旮旯是祁连山堂的坐堂,也叫“左相大爷”,当然,这身份,不是公开的。他公开的身份是道长。起场时,他照例会以道长的身份来送行,念念吉祥经,说些吉利话。他穿着道袍,上香,上供。供品有几种,多是驼户们带来的稀罕物,如核桃、花生、花糖啥的。
马四爷代表诸掌柜来送驼队。马四爷在新疆当知县时,与人为善,从不欺凌百姓,后来任期满了,带了家眷细软返回凉州,途经戈壁,忽见强人啸吁而来,掳了细软,还要杀人,问及姓名,马四爷如实告知,却见那强人伏地,磕头如捣蒜,说是曾有冤情,蒙马四爷秉公断案。从此,马四爷悟出善恶报应,就虔心向佛了。
每次起场时,马四爷都要给驼把式讲这故事,叫他们一定向善,说是善有善报。
马四爷捻了几张黄纸,边焚边念叨:望诸佛菩萨,空行护法,保佑驼队平安无事,贼来迷路,狼来封口,无纠无纷,无嗔无争,逢凶化吉,遇难呈祥。
按惯例,起场那天,掌柜的要给驼队一头大羯羊。这羊在第一次开伙时宰杀,煮了,祭驼神爷、灶神爷、土地爷。那祭,仅仅是说几句话,比如:驼神爷,领牲来!然后将酒洒入羊的耳朵,只要羊一哆嗦,就等于神灵们已经领牲了,肉就煮了,叫驼户们吃了。那下水,也得吃了,不能扔。需要注意的是,洗下水时,不能刮那肚肠上的黑皮,要是刮尽那黑,路上就会发生些莫名其妙的事,这事儿,那事儿,总是花钱的事。那么,这一趟下来,利就会很薄了。
那天倒真的没刮肚肠上的黑皮,但后来,还是发生了一系列莫名其妙的事。虽然,我们遵循了许多规矩,但那规矩,还是没有救下驼队。规矩是一滴水,命运是一团燃烧的大火,是不是?
同样,按照过去的规矩,起场那天清晨,我去了苏武山,带了一瓶苏武泉的水。跟凉州人的所有祖先一样,苏武也是活着为人,死了成神的。每次起场,我们都在这儿取瓶水。据说这水吉祥,能治旱魔,能使弱者强,秽者清,凶者吉,但也是据说而已。大汉朝时,我们的老祖宗硬是折腾那苏老头,叫他吞毛饮血,现在却尊人家为神了。我一直怀疑,他会不会帮他仇家的子孙呢?
但那水,我还是取了。因为这是规矩。规矩是啥?规矩是一群小人,你可以看不起它,但千万别招惹它。
那些货都上了驮子。据说是茶叶。当然有茶叶,而且大部分是马家的茶,马家的茶天下闻名,他们有专门的茶山,有专门的炒制法,有专门的配方。那方儿,现在失传了,据说是八味中药。哪八味?不知道。除了茶叶,还有别的,都打了包,据说是土特产。至于究竟是啥,只有大掌柜知道。有些事儿,不该你知道时,要是你知道了,会大祸临头的。我也不想知道。我只知道,这次去的地方很远,但究竟咋个远法,我也不知道。我只知道往北,再往北,至于目的地在哪儿,不知道。当然,我也不想知道。要是那时我知道目的地的话,也许就不趟这浑水了。这把骨殖,我还不想扔沙漠里呢。
除了驮茶,还驮了些打包的东西,还要驮女人。按规矩,驼队是不带女人的,你知道,女人不吉。所以驼户从来不带自己的女人上路,谁都有女人,可谁的女人也没有跟过驼队,这是规矩。有时候规矩是小人,有时候规矩是戒,没有戒就没有定,没有定就没有慧。当然,这号事儿,你比我清楚。
虽然女人不吉,驼把式都不带女人,但要是女人作为货物种类之一上路的话,规矩还是允许的。那时的驼队,跟你们现在的汽车一样,也是允许运人的。只是人的运费要比其他货物贵几倍,因为货是死的,人是活的。只要是活的,就有死的可能,所以路上得格外小心。
关于木鱼妹,有许多传说,很少有人知道哪个是真的。那多种说法,一个在天上,一个在地下,一个穿朝靴,一个走流沙,似乎扯不到一起,竟然靠“据说”扯到一起了,真是莫名其妙。
那次起场时,虽有些驼把式反对带女人,但我还是叫胡旮旯说服大家,带上了木鱼妹,理由是叫她和大嘴张要乐专门负责那些驮羊。此外,胡旮旯还找了几个理由,但你知道,所有的理由只是借口,这世上,最不缺的东西,就是借口。他叫带,大家便没话了。我当然很高兴。但我并不知道,便是我没那想法,她也会想法子跟去的。
起场时的胡旮旯,还是人模人样的道长。他当然想不到,日后,他会被县爷砍了脑袋,这时候,人们才知道他是哥老会头子。不过,这是后来的事。驼队起场时,人们还叫他胡道长或是老胡爷。不过,我想他心中也明白,他算出的末日,不是世界末日,只是他自己的末日。当然,你也可以说是一个时代的末日,也成的。
瞧我,真成糊涂鬼了,说话总是颠三倒四。呵呵,当然,你也可以说我没有了分别心。
我们带了两个大木箱,里面盛着黄货,很重。我们没说是啥,但也没人问。你知道,驼户们最大的优点,就是不多嘴。我们只说是皮影,是送朋友的。谁都知道皮影是驴皮做的,要是多了,也会重的——但这,只是一种说法。
你骑过骆驼吗?骑过就好。对于没骑过的人,还以为那骑骆驼,跟坐轿车一样,陷在驼峰里,会软乎乎的。是的,真软乎乎的。但那是你才上去的感觉。要是你骑了一天,两天,十天,就一点也不软乎乎了。你会有被抖散了架的感觉。最难受的是屁股,你的尾骨处肯定烂了。肯定。所以,长途运人时,我们会置办两个大木箱,放在一个大驼架上,一边一个,人就坐在木箱里。
那木鱼妹,就坐在木箱里——起场之后,那些驮羊,就由大嘴张要乐赶着;收场之后,木鱼妹就去放那些驮羊——另一边的木箱里,驮着我常念的经和法器。
我则坐驼轿。你见过驼轿吗?跟别的轿子差不离,只是有两个长杠子,很有弹性,一端搭在前驼驮架上,一端搭在后驼驮架上,走路时,一扇一扇的,就那样。
驼队里还有好些人,你都知道了。
大火是从后半晌燃起的。每次起场,都燃大火,一来驱秽,二来图个吉利,驼户都知道火烧财门开,要是你梦到大火,你想不发财,也由不了你。运红时,你随便踢个土块,就可能变成金疙瘩。那大火,当然少不了。
大火燃了半天,呼啦啦响。我是习惯于在火中观因缘的,每次出门时,我都观那火头。你别小看那火,虽也叫火,可那火的形色,却是千变万化的,有时是虎头,有时是龙尾,有时多烟,有时暴响。每一种形状,都是一种预言。这次起场,那火中,竟涌出了许多浓烟。浓烟滚滚,连火头也盖了。我发现胡旮旯变了脸。但变脸归变脸,谁都没说不吉利的话,胡旮旯举个木杖一挑,火一下腾起了,但那黑灰,也随了火势四下里窜。
我心里想,这阵候,怕不吉利。但如何个不吉利法,我没敢多想。我怕我的那想法会招来更大的不吉。
2
驼把式多村里人,女人们都来送。
以前一出门,就差不多半年多不见面,但谁都不能掉泪的。你知道,女人们的泪不吉利,起场时,当然忌讳女人哭声。女人们都笑着,泪虽然在她们的眼圈里打着旋儿,但她们努力笑着。她们是真正的好女人。虽不敢说所有驼户的女人都是贞节烈女,可也八九不离十。丈夫出门后,她们是真心过日子的。没听过她们有贼男人。你要是想勾引她,她会说,那号事,我干不成,我要给我的男人长精神哩。
女人都知道,一干那号事儿,就等于舀了一瓢稀屎,往男人头上浇哩。她们当然不干。
男人起场后,女人就在家里养活老的,哺养小的。男人已给她们留下了养家的本钱。啥本钱?四斤棉花。丈夫出门的多半年里,这四斤棉花,就是一家老小的吃穿。白天女人在地里苦,夜里就摇了纺车,把棉花纺成线,再使织机,织成布。她们选个晴日,借条毛驴,驮了那布,到百里外的老山深处换来粮食,粮食再换棉花,棉花再织布。四斤棉花纺的线,辗转几次后,能弄来八斤棉花。就这样,一次次纺,一次次织,一次次卖。多半年后,丈夫回来时,那娃儿,不但没饿死,反倒蹿高了一截呢。
这就是驼户女人。
我亲眼看着一个个水灵灵的驼户女人,从一根葱似的身坯儿,一年年变成了脱水菜。那织机最磨人。跟那石磨一样,当尺把厚的磨扇石变薄时,人也就老了。那些好女人,就是在织机的咣当声中变老的。她们是无怨无悔的。你可能不知道,当驼户的,是村里最有本事的男人。驼户走南闯北,见多识广,能带来各种各样叫别的女人眼红的稀罕物件。驼户身体好,没好身体上不了驮子。能嫁个好驼户,是村里女娃儿的梦想哩。待熬过了起场后的那几个月,丈夫就放场归来了。那时,她们就会倚在男人的胸前,听丈夫喧那驼道上的艰辛,喧他们在北京城里看戏的情景。那戏园子里上等的座位,一块大洋一个,但谁都舍得扔出那一块大洋换来片刻的惬意。妻就嗔道:“把你显摆的。老娘和娃儿受穷,你倒好。”把式就嘿嘿笑。村里所有的驼把式都看过京戏。这同那驼道上的艰辛一样,成为把式们的一生的荣耀。村里娃儿互相叫板时,会说:“我爹看过京戏呢。你爹算啥?不就有几个臭钱。”
这时,妻就会望着丈夫,眯眯笑。
3
这回出去的有二十把子驼。因为驮费很可观,蒙驼也抢,汉驼也抢,事主儿怕得罪一家,就各用十把子驼。每把子驼十一峰。说好两支驼队在第三天的某处碰面。
那蒙古驼队也跟马家驼队一样有名,两家的过节很深了,谁也不服气谁。我后来想,要是这次行程不用蒙驼的话,也许会有另一种结局。但许多事情是不能假设的。生命只有一次,生活不能重来,过了也就过了。世上的事自有其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。
我担忧的是蒙汉二百多峰驼一起行路时的水草问题。两家合一,驼队就真成了大帮响铃,再加上十几个枪手,寻常小土匪,是不敢垂涎的。可是很难找到同时能喂几百峰驼的水草地呀。书上老说大帮响铃,但那是书上说的,在驼道上,其实是把子越少越好,容易解决水草问题。我不知道,事主这次为啥要用这么多驼?我不知道,能一口吃下几百驮货物的,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主儿?
但那水草的事,是大把式想的事儿。车到山前必有路。车到了,路也就开了。大不了,将那蒙驼呀,汉驼呀,分成几股子,水草多处,聚一起;水草少时,分成小股子。灵活些,活人总不能叫尿憋死吧?
我照例穿了重鞋。我一直穿着重鞋。拉长缰,穿重鞋,是驼户的本分。拉长缰谁都知道,穿重鞋知者寥寥。你不知道,那时的驼把式是不能骑驼的,驼用来驮货,驼走多快,把式也要走多快。当然,病号除外。走时,我们都穿重鞋。那鞋,叫锥腕儿鞋,初用驴皮制成,稍有破损,就蒙以牛皮,一层一层,层层叠叠,十分结实,也十分蠢笨。你问有多少斤?不一定,要看年限,有的轻些,有的重些,但大多在五斤以上。老先人说穿重鞋可以防止脚打泡,这也许有道理,但我宁愿理解成练功。你想,无论春秋,无论干啥,捞个五斤以上的重鞋,天长地久,腿上能没有劲道吗?便是在驼场里时,我也是穿重鞋的。也许,这就是命。
我想,啥都是命。我天生就是个穿重鞋的命。给个轻些的鞋,还不会走路呢。
一代一代的驼户,就是这样穿着重鞋,千里万里的路,就这样一步步量了去。只是那驼道,似乎太长了。日近长安远,还有比长安更远的地方呢,如北京,如天津,还有后来那远到天外的老毛子住的罗刹,每一念及,便觉渺茫。
开始的时候,一想那远到天边的目的地,我的心就发怯。后来,爹告诉我,驼户是不想目的地的,驼户想的,只是下一站:头一天,想白疙瘩;第二天,想独青山;第三天,想红沙冈……一天天走,一站站过。那千里万里的路,就这样量过去了。
我老想自己走过的驼道,老觉不可思议,后来发现了一个道理:脚总比路长。人生来,原是能走很远很远的路的,只要瞅中一个目标,一步步走了去,就能到达天边的目标。那驮了唐僧的白龙马,就是这样到西天的。而好些凉州人虽也在走路,却像磨道里的毛驴那样转圈,转了一辈子,也没有转出那巴掌大的天地。我跟他们一样,也在一天天走,仅仅因为瞅定个目标,我就走成了属于自己的人生轨迹。
在那个黄昏,我真的有种千里驼道上独行的感觉。虽也有好多驼户,但我总觉得四顾无人,满目萧然。我不知道,这是啥原因。
驼铃仍单调而激越地响着。我不知道我们将走向何方,我也不知道自己的归宿。不过我明白,我必须得走。
因为我生来,就是走路的。不管前面是啥路,我都必须走了去。
这是我的宿命。
4
我也从骆驼第一次撒尿谈起。
我记得,驼第一次撒尿后,大烟客卷起了烟袋。
每次骆驼撒尿,都以大烟客的抽烟时间为准。那是个鬼一样精的老头,是我最佩服的人。他烟瘾大,抽那旱烟叶时,吸一口,总要叫烟在肺里旋上许久,才恋恋不舍地吐出。他吸入的是浓烟,吐出时,却成了若有若无的气。把式们都抽旱烟,一有那旱烟味,毒虫啥的便不会近身,但谁都没有大烟客的烟瘾重。大烟客的身上总是笼罩着呛人的烟味。他走了三十年包绥路,据说他抽的旱烟,也能在包绥路上铺个来回。他老了,举不动驮子了,但我还是希望他能走完这一趟。大烟客看那些驼道,跟看自家手掌一样,哪儿草好,哪儿水好,哪儿有洪帮兄弟,哪儿宿营时有毒虫,他都了如指掌,再加上他去过罗刹,懂几句老毛子话,这号人,打着灯笼也难寻呢。
听说,大烟客开始当把式时,并不抽烟,某夜,一条蛇钻入被窝,把他的屁眼当成了自家洞口。自那后,他开始抽旱烟,一抽就是四十年。他的烟瘾很有名。在驼道上,一提大烟客,驼户们就会说,哟,知道知道,不就是那个大烟客嘛。
记得第一次撒尿后起程不久,日头爷就悬上了西面的沙山。因到了深秋,草上有霜,骆驼要是吃了带霜的草,会拉稀的。你知道,长途运输最怕骆驼拉稀。好汉子抵不住三泡稀屎,骆驼也一样。一拉稀,驼就会掉膘,就再也驮不动驮子了。你知道,骆驼平时驮二百四十斤。骆驼一拉稀,它的驮子就得由其他驼分摊,这是很麻烦的事。所以,驼把式多在夜里赶路,叫骆驼白天吃草。只要骆驼能在白天吃到好草好水,自己苦一些没啥。每个驼户必须爱驼惜驼。在千里驼道上,把式们要把困难留给自己,不使驼有无谓的劳累。
为了图个好缘起,那天的起程时间早了一个时辰。按老先人的说法,要是起场第一天歇息太晚的话,那么这一趟子的每一天都会很紧张。所以,行了五里路后,日头爷才收拾行囊,准备回家。此刻,是大漠里最美的时节。记得,那天没有火烧云,黄昏的太阳不红,不亮,没有多少光,悬在沙山上,显得孤零而瘦小。逆光望去,黄毛柴、梭梭、霸王刺、拐枣们都像铁铸一样,黑黝黝的。那枝丫,胡乱里刺着,为单调的大漠刺出了许多生机。那背阳的沙坡皱褶,也墨染般黑。此刻的大漠,极像一幅大写意画。
瞧我,总是忘不了画。记得我小时候就爱画。胡旮旯说我前世是个画家。上私塾时,我就爱画,一天叫师父——也就是你们说的先生——看见了,罚我画一百个人,神态不能有重复的,我就画了。我就那样画呀写呀,后来,我的画很值钱。不信?你去凉州文庙里看看,那儿还有我的画呢。
你可能不知道,我眼里的书画,永远是小玩意儿,满足于尺幅之间的构画者,匹夫也。大丈夫,当以天下为画布,打造出新的格局。这话,你可能不爱听。没办法,我生来就是这样的人。按凉州人的说法,我生来就是个惹祸招灾的二杆子货。不然,能叫人砍了脑袋?
我接着说?
那个下午,随了落日的下沉,沙山上腾起了白烟似的雾。雾中的沙山,如梦如幻。那一把子一把子的驼,就行进在梦中。驼铃声显得遥远而空旷。驼的剪影也静谧而高大。漠风吹来,吹动驼的嗉毛,那颤动,直溜溜钻入心了。在无数个黄昏里,我都为这驼行大漠独有的美而感受到灵魂的震撼。在无数个恍惚里,我觉得自己从唐朝走了来,在驼铃声里,将走向永恒。
陆富基扯起牦牛嗓门,吼起歌来——
拉骆驼,起五更,踏步第二省。
抛儿女,背兄弟,全把苦受尽。
你看看,这就是,拉骆驼,
才不是个营生……
祁禄们也野狼似的吼应:“不是个营生……”
驼铃声中,夜从四下里偷围了来,盖住了大地。
第二次撒尿时,约在起程后十三里处。瞧,撒尿重要吧?好些二愣子,只使唤驼,不叫驼撒尿,驼就废了。那撒尿,虽称撒尿,我想肯定还有叫骆驼歇息的意思。某年,四个挑担子的凉州人,从镇番城挑了盐,赶往武威,行走如风,到二坝那儿,两人忽然牛喘不已,倒地而死了。另两人忙分了盐,自以为捡了便宜,就风一样往家里赶,哪知行不久,也牛喘一阵,死了。那四人的尸体,在路上扔了好多天,臭气熏天,绿头子苍蝇乱滚,最后还是马四爷出了钱,掩埋的。
我说的意思是,那四人,是活活挣死的,心强力不强。人不惜自己,就会挣死。驼也一样。所以,那勤撒尿真正的含意,除了排尿,还是为了缓驼,别太累着了它。对吧?
每一站,骆驼要撒三次尿。走五里一尿,走八里二尿,走十几里三尿,剩下的路程,驼不再歇息,以疾行速度,直达驼站。
每一站,约有四五十里。
那一次,我们走了一百多站。你算算,凉州到野狐岭,有多少路程?
驼第二次撒尿时,天已变成了巨大的黑锅。除了驼铃,一切都寂了。驼掌软,行在沙上,只有轻微的沙沙声。静夜里显得很大的铃声,把那沙沙声也淹了。天地间充满了驼铃声。偶或,可听到骆驼的喷嚏声和驼背上捆得不结实的物件的相撞声,时不时地,也能听到狼嚎,但至少在十里以外。一般狼群轻易不敢进攻驼队。不过,有时,也会有饿极了的偷嘴子狼遥遥地尾随。它们盯的,是那些随了母驼远行的羔子。有时,也会有贪玩的羔子远离驼队,成为狼的美食。
行夜路苦,除了看不清石头坑洼外,还因为没有分心的东西。那行路,若有可观赏的景,边行边看,不觉间就是一站路,但夜里,一切都隐了。那沙山,那沙洼,那黄草,那城里人少见的一些物事,都叫夜吞入腹内,看不清任何嘴脸。人注意的,就是行走本身。而这沙上行路,若太注意了行走,便觉腿的分量在渐渐加重。虽然平素里也穿重鞋,但刚起场的十多天仍是最难熬的。那腿,总是像心脏那样轰轰地叫。为了不使腿肚上的那疙瘩肉消耗体能和制造腿疼,把式们都用牛毛织的带子打了裹腿,但这丝毫减轻不了行长路时腿的沉重。尤其在很静的夜里,那腿总在提醒自己在走路,且时时以酸困和疼痛的方式反抗主人。每次起场后,首先要过这一关,便是老把式也不能幸免。行过二十多天,人就精瘦了,行话说叫“塌膘”了,此后的行走,才会好受很多。
木鱼妹坐的是木箱。坐木箱很不好受,但没办法,制驼轿得费好多钱,穷人是讲不得排场的。
二尿时,入夜时间并不长,至多到戌时,但总觉已过了很长时间,而且老有种走不到头的感觉。暗夜腹里的那条道,仿佛伸向了无穷。每到这时,一种莫名其妙的思绪总腌透了我。我就开始怀疑,自己的生命消耗在这单调乏味的驼道上,是不是不划算?
我跟大嘴张要乐不同,他是个要命的乐观主义。他总是跟死去的人比,总是跟牲口比。他老是叫:“哎呀,跟那些死人比,我还活着,多幸福呀!”或是:“哎呀,跟这些苦命的骆驼比,当人真幸福。”就这样。他老是笑。我很羡慕他,但我做不到他那样乐观。对人生,对世界,我总是悲观,心中时时涌动着一种愤青才有的东西。
远处的沙山隐幻了,有着隐约的轮廓。星星显得很低,这是在戈壁大漠上夜行独有的感觉。在无边的空旷里,星星总是在头顶闪烁,老想诱惑人去用手摘它。此外,你还可以用心触摸一种大气。那大气,是大漠独有的。有时,你会觉得那大气已注入了灵魂而心雄万夫,但有时,会感觉到自身的渺小,进而陷入深深的悲哀之中。
忽然,那茫无边际的黑里,传来了一个声音。听得出,那是木鱼妹在吟唱。声音不大,抽丝一样,在夜气里窜——
太阳出来第一点点红,照着南山上雪妆一座城,
松树林廓颠倒颠,松塔儿下来层层一条龙。
自打我的小男儿出了门,又下雪来又刮风,
刮了一场冷风下了一场雪,谁知道我小男儿的冷和热……
漠北晨曦中的雪漠
5
就这样,我偷偷尾随着驼,开始了我一生中最漫长的一次历程。现在想来,还有些后怕呢。
你从那《驼户歌》中,可以看出一点我的艰辛:
拉骆驼,起五更,踏步第六省。
骆驼多,链子长,时时要操心。
前半夜,走得快,腰酸腿又疼。
后半夜,走得慢,瞌睡又丢盹,
你看看,这就是,拉骆驼,
才不是个营生……
幸好,驼队有按时放尿的规矩,每到了我很累的时候,也差不多到了驼放尿的时候,这样,我才能跟得上他们。那时节,我耳中最美的声音便是驼铃,咣当——,咣当——,它虽然单调沉闷,但在我的心中,却是最好的音乐。要知道,半年多时间里,在我的生命中,充满的,便是那驼铃声……哎,你的这书,要是起个《驼铃声声》,保管你畅销,信不?嘿嘿,你不用解释,我只是个建议,反正我一见这书名,肯定会买这书的。
那时节,驼队一如既往地在夜里走路,这是驼队的规矩。这规矩帮了我。要是在白天,我跟踪驼队那么长时间,是不可能不被发现的。
在那漫漫的长夜里,除了驼铃声,让我最亲切的,就是那马灯。在无月的时候,把式们会点亮一盏盏马灯,虽然它们不很亮,却是那时的夜里最美的景致。远远望去,那串亮光就是我心中的希望。我虽然也时时会想到阿爸,想到阿爸教我的那些木鱼歌。为了排遣寂寞,我也会默诵那些木鱼歌。那时,我还不完全了解一些内容。我默诵的目的,不是为了理解,而是为了排遣孤独,当然,也是为了不忘掉那些阿爸心中最美的歌。阿爸留下的那些木鱼书,烧了大部分,剩下的那些残本,在后来的日子里,多变成了碎片。经历了岁月的折磨和大火的炙烤,那些书页显得很脆,稍一碰,就碎了。我索性就烧了它们,让它们去陪我可怜的阿爸。虽然那时我并不了解木鱼歌的真正价值,但我还是知道,阿爸珍爱它们,就定然有珍爱的理由。我不想让阿爸的珍爱,成为我遗忘的牺牲品。所以,大部分的夜里,我诵几字行一步,日子就这样慢慢地过去了。
虽然大嘴哥不让我在路上犯傻去杀驴二爷,但我还是在寻找机会。只要有机会,我绝不会让驴二爷回到他的地盘。因为我不知道,他回家后,我会不会还有接近他的机会。
有好几次,在驼队宿营时,我接近过他们,我发现,那些枪手们真的防备得很紧。行走时,前后左右都有枪手骑了驼,在护卫着驴二爷的驼轿。而且,据说,驴二爷的驼轿也是由一种油浸过的藤条编成的,虽然轻便,但非常坚韧,据说是经得住刀砍枪击的。
只要不在野外宿营,我总是有理由接近驼队的住处。有时,他们会在一些市集上住店,这样,我会以行乞的方式接近他们。那时节,到处是讨饭的,没人会怀疑一个要饭的老乞婆。因为常不洗脸,我自己也认不出自己了。一层一层的垢甲遮住我的本来面目,开始时,我很难受,渐渐也就习惯了。
驴二爷很谨慎,他知道许多土人视他为冤家,恨不得寝皮食肉。在起场之后,有好几次,他差点被飞来的竹矛扎中。所以,途中我很少能见到他。我的短枪中,火药是常备了的。在每次接近宿营的驼队之后,我总是引燃火绳。我时刻准备着,一有机会,我就会点燃火药焾,将枪口对准我的仇家。我还在枪中装了一粒铁珠和十多粒散弹。这也是大嘴哥给我的。他说是让我对付狼和坏人的,但我认定他知道我的心事。我打定主意,只要能打死驴二爷,我甚至愿意被那些枪手打成马蜂窝。
大漠落日里的雪漠
6
我一直忘不了那种在漫漫长夜里漫游的感觉。
前边是无边的黑暗和不知通向何方的路,陪伴我的,只有自己的脚步和远方的驼铃。
还有干渴。
还有饥饿。
我准备的那点干粮很快就吃光了。驼队要是路过有人的集镇和村庄的话,我还能顺便要一点吃食。我当然不敢全部吃完,我会留下干粮,准备在夜行时吃。只是,大多时候,我很难讨到干粮,因为沿途百姓的日子也很难过,能吃干粮的人家不多。我只能讨到一些残汤剩饭。我先是喝了汤,留下相对稠些的,充当夜行时的食物。有好几次,我一吃完剩饭,就拉肚子,拉出一股又一股的清水,拉得我两腿无力。那些日子,我几乎绝望了。后来,我讨到了几瓣大蒜生吃,才渐渐缓过了劲。后来,我有了教训,只要遇到有人的地方,我一定会乞讨大蒜。一次,我用一条讨来的围巾,换了很多大蒜。在没有其他食物时,我也会烧着吃大蒜。不知你们吃没吃过烧大蒜?也许,你们觉得很难吃,但在我眼中,那真是无上的美味。有时,实在找不到别的食物充饥时,我就用烧大蒜来充饥。美中不足的是,烧大蒜吃得多了,鼻孔就实了,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了。嘿嘿,这是我独有的生命体验,提供给作家。这细节,不亲身经历,你是编不出来的。
大蒜容易携带,不会腐坏,也有营养,还能解毒,它帮我度过了人生中最为艰难的一段时光。自打吃起大蒜,我吃剩饭后,就不再拉肚子了。要是没有大蒜,不知道我还有没有后来的人生。因为,在好几个月里,我吃的都是残汤剩饭。在我的背斗里,除了羊皮水囊外,还有一个瓦罐。瓦罐里盛的,就是我沿途讨来的百家饭。白天,驼队宿营时,我就去讨饭,每次,我要讨满一罐子后,才开始休息。我将那些饭,平均分配在白天和夜里。有时,天一热,饭很快就馊了。后来,只要就着生大蒜,馊饭也成了我眼中的美味。
最难过的,是进入沙漠和戈壁的时候,因为我讨不到食物。那时,多亏了大嘴哥,他总会在驼放尿时,给我留一些吃食,或是烧好的红薯,或是山芋,或是锅盔饼子。好在驼队行进和放尿时,会留下很多踪迹,我总能找到那些食物。后来,大嘴哥告诉我,每到驼放尿时,他都会躲在一旁抽旱烟,然后顺势埋些吃食,再做个记号:有石头时,他会在埋食物处放三块石头;无石头时,他会撒泡尿,只是他撒尿时,会撒成一个“8”字形。所以,我总能找到我想找的东西。
在无人区虽然难熬,但有时,也会有一种诗意的享受。若是大嘴哥吆的那把子驼,走在最后时——这需要他在起驼时故意磨蹭一阵——我就可能趁着夜色接近他,跟他说说话。但这样的机会不多,一是大嘴哥不让我轻易跟他在一起,他说有时候,大把式会巡察的,以防有意外掉队者。我开始信了他的话,后来我怀疑这是他的一种推辞。因为我后来知道,大把式根本用不着巡察就知道后面的驼队是否正常,因为那驼铃声会告诉他一切。我后来想,大嘴哥定然怕别人知道我跟他的关系,怕我日后的行为,会影响他和他的家人。后来,一想到这一点,我就会有一点不舒服。这成了一粒不愉快的种子,当它慢慢地发芽开花后,就影响了日后我跟他的交往。
沙上的雪漠
7
我说过,那时是没有时间的。只觉得饿了,饿了我们就吃豆子。那些豆子,本来是骆驼的料。要是遇不上好草场,就得叫它们吃些料。还是陆富基镇定,他竟然带了半袋豆子和一皮囊水。豆子虽是生的,嚼起来有生面气,但总是五谷,生也能给人长精神哩。要不是有这些水和食,我们是走不了多久的。要是我们停下来,或是我们选择了放弃,就没有今天的我们……不,这话不对,细想来,寻找也罢,不寻找也罢,今天的我们是一样的,都是阴魂。不一样的是,我们会成为另一种阴魂。要不是我们活着时多做了一些事,我们会有另一种人生的归宿,是不是?要是没有那么多行为,飞卿不是飞卿,我也不是我。你们,哪个不是呢?我们之所以值得叫人家采访,不就是我们有那些行为吗?是不是?
寻找时的艰难,是一言难尽的。你当然可以想象,我们遇到的,不是一般的风,是沙流,是移动的沙墙,是倾泻下来的沙海。我们不是在风中散步。我们是在跟死神角力,是在逃命,是在抗争……当然,你可以用各种语言,来形容我们那时的行为。
我们行进在移动的沙流里,肺已叫浆住了。我拼命地呼吸,拼命地挪动脚步。我感到一道道的沙流打向我的脸。我知道,这情景,很像纷飞的沙轮,要不了多久,我脸上的皮就没了。我脱下坎肩,蒙在脸上。我向后面传递着类似的讯息,我希望他们也这样。但我的声音刚出口,就叫风刮得不知去向了。我只好停了下来。我朝着大约是耳朵的所在,吼着自己想吼的话。我听到飞卿说,不要紧。你走你的,我叫他们贴在驼背上,脸贴在驼毛上。陆富基也像吼似的说,你走你的。别人不要紧。我们有驼呢。这下,我放心了。我知道,我的角色,非常像在齐腰深的大雪中开路的那人。我只要开了路,别人就好走了。我于是拉了俏寡妇,继续往前摸。俏寡妇不愧是白驼,在这种情景下,还能镇定自若。它要是抡头甩耳的话,我能不能降住,还真是难说。我已经筋疲力尽了,心里却明白,我们这时的找所谓胡家磨坊,其实已成了一个美梦。在这种险恶的情景下,我们总得做点什么。我总得带着大家做点什么。我们不能等死,是不是?我们其实也是在完成一个过程。我自己虽然在前行,但我不知道目的地究竟在哪里。胡家磨坊,我的胡家磨坊,你在哪里?
一个把式倒下了。飞卿拽住我的手,吼着叫我停下。我知道,让那把式倒下的,其实不仅仅是累,还有一种绝望。那绝望,也时时袭向我的心。只是我知道,我不能绝望。他们比我年轻,他们可以绝望,我不能。他们看着我,他们知道我肯定能找到胡家磨坊。他们相信。在这条驼道上,我走过很多次。每次,他们谈到我,都会说人家大烟客在包绥路上走了大半辈子。是的。我在包绥路上走了大半辈子,我们那软软的驼掌把石板都磨下去了半尺深。但他们不知道,这种末日,我也是第一次遇到。我只能叫他们认为我定然能找到胡家磨坊。仅此而已。
我们停了下来,我们将那个差不多瘫了的把式放上驼背。我们不能扔下他。我们死也要死在一起。我叫他将头埋进驼峰里,免得叫流沙打烂脑袋。我听到那驼发出沉重的呼哧声。它也很累了。它还驮了我们吃的豆子和水呢。它定然也叫这阵候吓累了。我知道,许多时候,让自己累的,其实是惊吓和恐惧。按你的说法,其实是自己把持不住的心。呵呵,只是那时节,我还不知道这个道理。
那时,我甚至觉得自己游行在沙里……不是在沙上,而是在沙里。那沙子成了水,我在水中游泳。只是这水似的沙子成了浆,我游起来很是吃力。你当然可以想象一个苍蝇在蜂蜜里游泳。真有那种味道了。不过,蜂蜜里游泳的苍蝇尝到的,是甜,我则是累和绝望。我告诉你,在后来,我真的绝望了。我只是没表现出绝望而已。
我们行进在无边的黑里。我们看不到方向。除了那各种怪声,我们也听不到别的声音。我不知道在白天呢还是在黑夜。我不知道,这流沙之后再有没有别的怪事,也不知道它究竟会延续多久。饿了,我们吃把豆子。渴了,我们喝一口水。体力早就透支了。身体早不像是自己的了。我甚至发现,我们即使在行走时,也大多在原地踏步。我当然知道,正是这种原地踏步,才能让我们免去被活埋的命运。在滔天沙浪扑来时,我们非常像在波涛中颠簸的落叶。在流沙的移动中,许多地形定然变了,我们的移动,能让自己时时踏在移动的流沙上。
不知过了多久,那峰驮人的驼倒下了。按说,它是不应该倒下的,但它还是倒下了。累当然是一个原因,我想它的心理承受能力已超过了极限。它其实放弃了努力。心一松,累就成了泰山,几下就压垮了它。它一卧下,那个趴在它背上的把式也滚落下来。他说,我也不想走了。你们别管我了。
于是,我们都停下来了。我们很想拉起那驼。我知道这阵候,要不了多久,它就会叫沙埋了。陆富基一下下抖缰绳,想把它弄起来。就着时不时偶现一下的亮光——我不知道该怎样称呼那亮光,闪电?似乎不是。太阳?似乎也不是——我能隐约地借那亮光看到驼长伸四腿躺了的模样。
我对飞卿说,只好随它了。我们将那软成一堆的把式放在俏寡妇的背上,还有那些豆子和水。俏寡妇叫了一声,弄不清它为啥叫。
对那夜——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夜,也许它是另一种意义的夜吧——虽然我觉得经历了无数的事,我记忆最深的,不过两件事:一是那峰驼死了,是累死的。它是不是还口吐白沫了?不知道,我想应该是的。二是大嘴的脸叫沙打成了血葫芦,我叫他脱下坎肩蒙了脸,他不听。我们其他人,只是叫流沙打烂了衣服。我们的衣服都烂了。在后来的行进中,我叫大家都隐在骆驼身后,只我一个顶了那狐皮坎肩前边探路。我拉着俏寡妇,另几人就紧依了俏寡妇的身子,躲那风沙的袭击。不然,他们的脸也会成血葫芦的。
你问我找没找到胡家磨坊?
这不好说。
我不能说我没有找到胡家磨坊,也不能说找到了。那个末日里,我们没有找到那个印象中的建筑物,但我们在找的过程中,活了下来。要是不找,我们早就叫沙埋了。大家都在找,都想找,找呀找呀,就活下来了。要是不去找胡家磨坊,我们定然会躲避风沙,但那风沙,是躲不了的。只要我们静在某时某处,那流动的沙墙,立马就会埋了我们。正是那不懈的寻找,才救了我们。
待得天渐渐亮了后,我发现,一切都变了,一切都叫沙重塑了。
我看到,远处忽然多了一座沙山,沙山上,有一个石磨,挂在高高的胡杨树顶上,那是木鱼妹和马在波,两人一前一后,吆了驼,仍在一圈圈转。
8
一种巨大的静,向我压了来。胸口的牌位也疯狂地跳着,火烫火烫的,仿佛它也明白,某种情感正在摧毁它的期望。我紧紧握住那把刀,手已经握出了汗。刀把也有一种滚烫的质感。
我有种梦魇的感觉,像站在泥浆中,胸膛正被泥浆们压着。那时节,我已听不到屋外的沙暴声。我虽然也认为是末日到了,但我心中的末日,不是这样子。我并不认为那沙暴便是末日,我觉得应该有另一种末日,后来,我才知道,那时节,真的有另一种末日的。我不知道,我那时算出的,其实是一个时代的末日。但这种明白,是后来的事。
黄蜡烛发出黄光,摇摇曳曳着。一个巨大的影子映在墙上,那是马在波的。我没看到自己的影子,它不知跑哪儿去了。
我怕自己会动摇,牙一咬,抽出了那把刀。我的手汗津津的,全是冷汗。我不是一个称职的杀手。我无论在语言上或是观想中如何冷酷无情,但面对一个活人时,我还是下不了手。在想象中,我曾无数次地把刀子插进他胸膛,此刻,我应该真实地这样做。我预演了好几年,到了该实际操作的时候了。我看到,依附在牌位上的祖宗灵魂们正在疯狂地跳舞,他们是在狂欢,还是在焦急?倒是那滚烫感很强烈,还有那种跳动的质感。
马在波转过身子,背对着我。我看不到他的表情,但我明白,他仍会是那种一如既往的淡然。他是不会躲的——当然,躲也没用。自进了野狐岭后,我虽然没像以前那样练功,但我的功夫仍在,对付马在波这类书生,是易如反掌的事。这一想,我竟产生了一种怜悯。我怕强者,比如一想到驴二爷身边的那个丫鬟,我总是心有余悸——在我心中,她跟鬼魅一样——但用暴力对付弱者,我也下不了手。马在波有一种婴儿的气息,他很纯净,我真怕自己捅不了那一刀。
他静静地站着,一动不动,我闭上眼。我不敢看那背影。记得,在苏武庙的时候,一看到这背影,心中总是热流涌动。现在,那热流,显然没以前强了,但它的余波,仍在我心中荡个不停。毕竟,这是我爱过的男人——不,不是爱过,是仍在爱。自打进野狐岭后,我一直在往水中按那情感皮球,一直想将它埋到心灵的最深处。我强迫自己,让自己产生一大堆恨的念想,我制造出了无数恨的理由。我想让自己的心冷到极致,硬到极致,我期待自己在一个适当——比如末日来临——的时候,能将那把承载着仇恨的刀,插进仇家——他是仇家吗?——的胸膛。
他是仇家吗?
是的。他是驴二爷的儿子。
可他,又是我一生里最爱的人。因为他的出现,以前可爱的大嘴哥变丑陋了。因为他的出现,我硬冷的心变柔软了。因为他的出现,荒凉的西部不荒凉了。因为他的出现,生命有了另一种意义——超越于仇恨的另一种东西。同样,因为他的出现,我觉得野狐岭之行,多了另一种色彩。你别被我表面的语言迷惑,是的,我在用一种杀手的目光观察他,但以前我告诉你的那些,是我强迫自己想的内容。其实质,跟爱到极致的女子骂爱人“挨千刀的”一样。
此刻,我如何下得了手?
你想,我如何下得了手?
牌位的火烫,越来越炽。它像火板上的青蛙那样跳着。
便是在末日来临的时候,我也希望自己能伏在他的胸口上,一起去死。但我不得不做的,却是用他的血祭那个现在已非常滚烫的牌位。
巨大的静寂,凶猛地撞击我的心。
祁连山上的雪漠
9
他转过身来。黄光中的那张脸,仍那样淡然。
他淡淡地说,你不用犹豫的。我是真想还债的。该了的账,总是要了的。
我无语。我看着那张让我又爱又恨——虽然是作意的恨——的脸,不知道该说啥。
他又说,再说,末日也到了。你便是不动手,我们也活不了。
我无语。
他说,以前有个高僧,圆寂前告诉弟子,叫他在他死后将骨灰扔到十字路口,叫车辗马踏,弟子不听话,却建塔供养了。高僧托梦给弟子,骂他们,说要是按他说的那样做了,他就解脱了,他所有的债,就在这一世还了。因为弟子不听话,他还得再来一趟,再遭下一世的车辗马踏。
他说,我就是那个高僧。该我承受的,就得承受,我可不想拖到下一世。
他又说,我承受的,不是爹的事。我说过,爹做不出那样的事。我说过,我在承受另一种东西。
他说,你动手吧。
我握着刀子,手有些抖。你是否还记得,我以前讲过的那种心情?是的,我在仇恨,我一直在仇恨,尤其在最初的时候,但我渐渐发现,爱消解了仇恨,真的是消解了。我明明知道,这把刀只要往前一送,多年的心愿就完成了,但我就是送不出去。我甚至相信,如果不是那个只有用仇家的血祭,才能让冤魂超升的说法,我怕是连报仇的念头也生不起了——尤其在面对这冤家的时候。我似乎很难将他跟仇家联系起来。记得以前,我还有复仇之心,那时节,我处心积虑的,还是如何实现复仇的愿望,但自打两人在共同对付了疯驼之后,心中的许多东西竟然消失了。
我发现,我心中的仇恨,并不是一下子消失的。它像烟鬼吐出的烟圈一样,似乎有个过程。从早期的浓烈,到现在的淡化,是有迹可循的。除了岁月之外,还似乎有另一种东西在干预我的报仇。我想,是不是木鱼歌?是不是我在默诵那些木鱼歌的过程中柔软了自己的心?或者是爱?在我对马在波产生了浓浓的爱时,那仇恨就随之消解了?我不知道。我不能清晰地明了这一点。但无论如何,我送不出那把刀子了。
我听到了祖宗们愤怒的吼声,你当然可以说是幻觉。不过,我不认为是幻觉,我是真的听到了。只是,那堆声音中,我听不到阿爸的声音。阿爸活着的时候,总说冤家宜解不宜结,他总是会宽恕那些仇人——其实阿爸是没有仇人的。阿爸的心,真的叫木鱼歌柔化了。
我仔细地辨认着那些声音,却发现,它其实来自我的心。那声音,早就成了我活着的理由,多年来,支撑我活着的,就是它。我其实不甘心这么快就放下它的。因为没有了它,这些年我就白活了。我的生命,一直在承受着巨大的重量,那重量要是消失,我也就失重了。
我明明知道这一切,但我举不起刀子了。
我无数次地设想过那个场景,但此刻,没法再演了。
我一下子哭出声来,扔了刀子。
马在波竟然慌了。在刀子面前,他没有慌,我一哭,他却一脸慌乱了。他无助地望着我。
我是个不肖的子孙。我哭出声来。
我哭道,没有你的血祭,祖宗们超升不了。
我取出那个包了红布的牌位,解开红布,露出了那段深红色的木头。
马在波问,是血祭?不是要我的命吧?
是血祭,没说要命——我恍惚了,忘了是“要命”还是“血祭”,但我还是说血祭吧。
那还不简单。他捡起刀子。
我问,你干什么?
他笑了笑,放心,我不会杀自己的。他用刀子在手上划了一下,黑红色的液体一下涌了出来,在红木上淋漓着。我的心一阵阵抽疼。我很惊奇自己的变化。以前,我是多么的心硬呀,仿佛真能杀人不眨眼呢。没想到,一见到他的血,心竟然抽疼了。我竟然会心疼一个仇家?真是莫名其妙。在过去几年里,我的心中,不知演出多少的复仇的惨剧,哪一次,都是鲜血淋漓,都是血肉模糊,都是尸横遍野。没想到,这几缕淋漓的血,竟让我的心抽疼了。以前的冷硬,和此刻的心疼,哪个才是我的心?
我看到,那淋漓在牌位上的血并没渗入木头,那木头似乎也没有发生啥变化,它竟然有一种无动于衷的静默。刚才,它还在我胸前跳呢,还那样滚烫地跳个不停。
马在波笑盈盈地望着我,问:够不?要不要再割几刀?
不,不,我扑了上去,捞过他的手。我很想将那手指含在口里,又怕弄脏了伤口。在这荒郊野外,要是得了破伤风,是很麻烦的事。可见,那时的我,已忘了正在降临的末日。
马在波说,若是他们真的没有超升,那么,障碍他们的,是那种只有报了仇才能超升的执着。放下那执着,他们立马就超升了。
奇怪地,我忽然听到了一声笑。
至今,我还不知道它是谁发出的。
10
这时,一阵剧烈的摇晃声传了来,还有一种破渣声。马在波拉过黄煞神,我从黄煞神的眼中,发现了一种跟以前不一样的东西,说不清是什么,但确实有。
马在波说,上回来磨坊闭关时,在屋梁上发现了一本老书。他从怀里取出了那本书,书页已黄了,像是用羊皮做的。书不厚,只有几页,上面有些怪模怪样的画,还有些字。那些字,也显得怪模怪样,不好看,但怪出了一种独特的韵味。
马在波指着书上的一行字说,瞧,这儿说,要是末日到了的时候,就套上驼,拉那磨。我不知道,它说的末日,是不是指这?
我说,不管是不是,试试便是了。
马在波揣好了书。
我们套上了驼。那套绳什么的,虽然不用许久了,但干燥的沙漠气候,没让它失去它的结实。
他说,书上说,末日来时,得先拔了那个楔子,他指指墙上的一个木桩。桩上,挂满了很多东西。我们取下那些挂物,摇了许久,才拔下了那个楔子。那是一个黄老刺做成的楔子,很大,很重,很粗,上面有许多印痕,想来是它在桎梏着某个东西。
马在波开始吆驼,驼走动了。不过,眼见的驼使足了劲,却不见那磨转动。马在波抡起鞭子,鞭梢在驼背上炸响了。我心中有些不忍——你要注意这个词,这似乎不是杀手用的词,看来我真的变了,是什么让我变的呢?——是的,人家刚从疯驼魔掌下救了你,这会儿,你怎么下得了手?
驼身上的肉棱儿鼓了起来,驼显然用足了力,磨盘仿佛动了一下。
来,我们也加把劲。马在波边吆喝,边跟我一起推那磨杆。
两人一驼都用足了吃奶的力,磨盘终于动了。我想,这下好了,只要它动了,就会越走越轻的。
走了几圈,驼身上的肉棱儿没以前那样鼓了。看来,磨真的轻了许多。
虽然我不知道磨走的意义,但看到磨盘动了,我还是兴奋了。我听到一阵咯吱声。看来这磨盘,定然牵动了某个机关,整个磨坊抖动了起来。
磨坊要塌了,我叫。叫声里有撒娇的意味。天,这早就不是我了。我忽然发现,不知从何时起,我竟然有了一颗小女人的心。这真是奇怪的事。小时候,我很胆小。长大后,仇恨让我天不怕地不怕了,这会儿,却又成了小女人。我成了女人的标志,是忽然对一个男人产生了依靠心,竟开始了撒娇。我的脸一下子烧了,偷偷望望马在波,发现他并没觉出什么异常。
磨坊在摇晃了。我想,定然有人用了一种精巧的机关,不然,凭一驼两人的力量,是很难撼动这磨坊的,但又想,这磨坊,除了那磨盘石外,都是木头做的,算算绝对重量,倒也没多重。我想,在磨盘下方的某个所在,定然有许多齿轮什么的。我甚至想,也许会有许多非人在帮我们吧,那个古老的歌谣里说,不是有“阴魂九缸八涝池”吗?
在磨坊的吱吱声中,觉得有风吹了进来。黄蜡烛摇了起来。摇了几下后,便呼地灭了。
眼前黑成了一块,我看不见一切了,驼倒是仍在走——这时,已不是我们推那磨杆,而是磨杆在牵引我们。我觉出,磨真的越来越轻了。我还听到了许多东西的破碎声,想来那磨坊要塌了,但此刻,我们也顾不了太多。眼前的许多东西,都在我们不可控的范围里,倒是没对马在波的那说法产生啥怀疑。因为从很小的时候起,我就崇拜书,我认为书上的一切,都会有它的道理。
虽然黑暗消解了一切,心中却没多少恐惧,因为身边有马在波,我的手挨着他的手,我们一起在推那磨杆,我能感受到他手上的温度。我听到了他的喘息。他还在用力。
在黑夜里,能听到心爱的人的喘息声,这也是一种幸福。不是吗?
驼也在喘息着,但不大,我能觉出那磨盘是越来越轻了,我已感受到一种气流了。我觉得自己已不在磨坊里,仿佛到了外面。因为,有沙子打了来,打在脸上,很疼。想来马在波也觉出了疼,他取出一个东西,蒙在了我脸上。我摸了摸,认出是他常用的一个系腰,以前我见过,是用驼毛织的。系腰是驼把式的常用物,到了冬天,谁都会用,系到腰上,风就灌不进胸腹。我揽过他的头,把系腰裹在他头上,他又取下给了我,我们推让了一阵,谁都不想独用,就两人各扯了一端,共用了。我想到了那个结婚时拉的红绸布,就想,这也算是我们独特的婚礼吧。这一想,一股幸福涌上心来。
风很大了,它毫无遮挡地吹向我们。我觉得很怪,我们不是在磨坊里吗,怎么觉得到野外了?我这样问马在波,他的声音闷闷地传了来,他说,别管这些,书上说,别管这些。只管这样走,只管跟着骆驼走,就能躲过末日。
我想,这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末日呢?是天塌了,还是地陷了?无论哪一种,我都不信骆驼能救了我们。但这时节,也没个更好的盼头,我想走就走吧。我甚至想,我不管末日不末日了,只要能这样一直走下去,本身就是幸福了。难道不是吗?世上的一切都不见了,身边却还有自己的爱人。这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。
身边有强劲的气流在涌动,我也能觉出那气流里有沙流。因为要是那系腰从脸上滑脱时,裸露的皮肤会很疼。粗糙的沙在打磨我的肌肤,其实我已经习惯了,这种事,过去常遭遇,只是阵候没这么大。自打到西部后,我风餐露宿,常在沙暴里走,也习惯了。只是,以前的沙暴,从来没这样黑,瞧,天都没了。风也比过去大很多……不,那不是风,是涌动的沙流。过去我遭遇的,多是风沙,或是沙暴。现在的阵候,像是沙暴,但似乎又不仅仅是沙暴。
驼叫了一声,声音很是沉闷,我想它一定累了,或是它也叫这阵候镇住了。它难道在提醒我们?或是在向我们诉苦?或是在发出只有它才明白的一种启示?我听不懂。过了一会儿,驼停下了脚步。
马在波喘着气,吆喝几声,用巴掌拍了驼屁股几下。驼又往前走了。
马在波说,不能停的,这会儿,不能停的,一停下,就叫沙埋了。
他又说,天大的雨,也会停的。天大的风,也会停的。
我没应答。我很想说,末日真到了的话,风雨停了,也是末日。虽然也相信末日到了,但怪的是,心中却没有一点儿的难受。是的,跟心爱的人一起走向末日,是一件很幸福的事。这是我那时的感觉,理解了这一点,你才算理解了女人。
骆驼又停了,它没力气了。拉了那么重的磨,走了这么久——我不能清晰地判断究竟走了多久——它当然累了。不过,黄煞神的峰子里,蓄了很多脂肪,能为它提供源源不断的体力。
骆驼一停,我也萎倒在地。走了那么久,觉得汗已经流干了。马在波一把拉起我。他喊:坚持!坚持!这阵候,不能停的,一停,就叫沙埋了。我说,就叫埋吧,我走不动了。马在波说,天上有一丝儿亮了,这天,总会亮的。我说,亮了又能怎样?马在波说,话不能这么说,你要是一直这样追问下去,当然啥都没意思了。又说,人活的意思,就是活那个过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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